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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這一天,村裡來了一名外地人。

這個小農村位處偏僻,村民人數也不多,外地人會來訪的機率極低,也因此當初簡仔來到這裡居住的時候,引起了不小轟動。

這名外地人穿著簡單的白色上衣跟黑色長褲,頭上戴著一頂帽子,肩上挑著扁擔一路走進村裡,引起了不少注目,須於之間,他走過的路已經聚集了不少好奇的村民。

這人一路走到一間麵店,找了個空位放下肩上的扁擔,摘下帽子隨意擺在扁擔上,露出裡面紅棕色的頭髮。

一看到陌生客人上門,阿聰立即迎上前去,順便寒暄幾句。

這人名字叫做陳安,是賣童玩的,他會到不同城鎮去蒐集各地的童玩,然後四處走四處賣,偶爾還兼個說書,會走到這裡來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他做生意這麼多年,也是頭一回知道這裡有村莊。因為正值中午、飢腸轆轆,他只能先來吃點東西充飢,晚點再離開。

一聽到他是賣童玩的,又見到他的外貌與常人不同,四周的村民來了興致,雖然說這個村的人口多數都是中老年人,但是對於外地來的東西還是很感興趣的。

就這樣,陳安在阿聰的店外一角直接做起生意來。

這時候,一輛牛車從村外駛來,停在阿聰的門口。

「我才在想你們怎麼還沒回來呢!」阿聰看到牛車上的人,揚聲說道,「吃飽了嗎?」

「萬發路上鬧肚子,可能吃不了什麼,先不用吧。」簡仔跳下駕駛座,從車內掏了個東西出來,走到阿聰面前遞給他,「這是小五要我轉交給你的,他說阿聰叔一定會喜歡的。」

「這孩子……真不枉費我疼他,還記得讓你帶禮物回來給我。」阿聰接過一個包裝精緻的錦盒,覺得有點感動,「他過得好嗎?」

「這次去看他,又長高了些,也壯了不少。」簡仔回應,「前陣子期末考試還考了第一名呢!」

「那就好、那就好。」阿聰笑道,「這孩子有你的栽培,肯定大有可為的。」

「小五資質很好,埋沒了可惜呀!」

「萬發還好嗎?」阿聰有點擔心地看著半臥在牛車上休息的人,看似來似乎不太舒服。

「老毛病,誰叫他愛亂吃。」簡仔攤了攤手,「你店外怎麼這麼多人?」

「村裡來了個外地人,叫陳安,賣一些童玩小物的,路過我們村子來我這兒用餐,跟他聊了一下,結果村民聽說他賣童玩的,起鬨著要看他賣的東西,於是就變這樣了。」

簡仔撇頭看了一下,正好跟擺攤的陳安對上眼。

那是一雙很清澈的藍色眼睛。

似乎在哪裡見過?

「阿好呢?這幾天有什麼狀況嗎?」收回視線,簡仔再次看向阿聰。

聞言,阿聰嘆了口氣。

「阿屏說阿好這幾天都神智不清的,粥也沒吃幾口,藥也喝不進去……令人擔心吶……」

「沒事的,你們已經很幫忙了。」簡仔拍了拍阿聰的肩膀,「只是對你們夫妻倆覺得很抱歉,每次都要麻煩你們幫忙照顧她。」

「盡力而為啦,他們倆以前也幫過我們不少,大家互相。」

「謝啦,那我先回去了。」簡仔走回牛車上,上了車後又從車內拿出另一盒東西,「這是給你們夫妻倆的,感謝你們這幾天幫忙照顧阿好,可不能拒收啊!」

阿聰心裡一驚,他方才的確是想要婉拒這個禮物的。

每次都從他那裡拿東西,真的是很不好意思。

「謝謝!」最後,他也只能收下那一大個錦盒,沉甸甸的感覺裡面裝了不少東西。

目送兩人離去後,阿聰把盒子先收進廚房裡。

「那兩人是誰啊?」本來在旁邊擺攤的陳安突然走過來,好奇地問道。

「村裡的朋友,怎麼了?」

突然一個外地人問起村裡的人,讓阿聰覺得奇怪。

「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裡看過他們兩個……」陳安歪著頭,思考著自己到底在哪裡見過他們。

「你是從鹿港來的嗎?簡仔是鹿港人,或許就有見過。」

陳安思忖,他的確前陣子在鹿港做生意,但是他並非在鹿港見過這兩人。

「阿好又是誰?」

「我妻子的朋友。」

「他們三人住一起?」

阿聰還來不及回應,旁邊聽到他們對話的三姑六婆就插進了來。

「唉唷,紅毛的,我跟你說啦,車上躺著那個叫萬發,他老婆就是阿好,駕車的那個叫簡仔,他是阿好的客兄!他們三個現在住在一起沒錯啦!不過阿好最近生重病,這幾天他們去鹿港做生意,所以找阿聰的老婆阿屏幫忙照顧啦!」某位女性村民因為不知道陳安的名字,索性用他的外表來取個綽號。

「十三姨啊!妳少說點!」阿聰有點惱怒地說道。

「唉唷,這全村都知道的事情了,還怕人說嗎?」

「妳說……那個客兄現在跟那對夫妻住在一起,然後外遇的人是妻子?」陳安不太在乎被取綽號,看起來應該是很習慣被別人這樣叫了。

畢竟他某一代祖先是荷蘭人,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嘿啦嘿啦!」十三姨連連點頭,「而且我跟你說,阿好之前還懷孕過,是那個客兄的,可惜才四個月就落胎,如果沒有落胎……算一算現在都快要周歲囉!」

「怎麼知道一定是那客兄的,說不定是她丈夫的啊?」

「唉唷!他那丈夫無能啦!哪可能讓她懷孕!而且齁……」

「你剛剛說……你見過他們兩個?」阿聰打斷十三姨,阻止她繼續爆料。

「對……可是……」陳安皺著眉頭,極力想挖出腦袋裡面的記憶,「他們是不是一個很高、一個很矮?」

「唉唷,你這樣也看得出來喔!」十三姨哇哇嚷嚷,「對啦對啦!村裡大家都笑他們是七爺八爺啦。」

周邊村民聞言哄堂大笑。

「啊!我想起來了!」陳安大叫一聲,嚇了眾人一跳,「破廟!」

「破廟?什麼破廟?」

就這樣,陳安說出了他前幾天遇到的事情。

平常他挑著扁擔,走到哪兒賣到哪兒,沒有一個固定去的地方,偶爾走在郊外若有空屋或任何可遮蔽的地方,都可讓他在夜裡安身。

某一天,他在山的另一頭做買賣,結束之後天已黑,他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好不容易見到前方有幢房子,他靠近一看發現是一間殘破又烏漆抹黑的廟宇,正巧可以作為他的落腳處。他進到屋內放下扁擔後本想四處找木柴生火,突然聽見後院有奇怪的聲響,於是他悄悄地穿越正廳,走到後面去。

正廳之後是一個類似三合院的隔局,看起來像是以前提供寺廟人員居住的地方,放眼望去有六扇緊閉的木門,只是這些磚瓦房子因年久失修,已經有斑駁及歲月的痕跡。然而奇怪的是,這裡面居然停著一輛牛車,一頭大黃牛正在躺一旁的草堆上呼呼大睡,而方才他聽到的奇異聲響,是從牛兒對面的隔間裡傳出來的。

他忍不住好奇心,躡手躡腳地靠近。

這裡每一間隔間都有一個對外窗,窗戶的高度大約在人的肩膀以上,每一扇窗的窗紙都繪有不同的神仙故事,只是部分窗紙因為多年風霜而殘破不堪,然而眼前這個隔間的紙窗卻明顯有被整修過,純白色的紙窗內正透出微微的火光,陳安顛起腳尖,火光之下似乎有人影晃動,隱約還聽到有人的聲音。

好奇心驅使之下,他伸出手指頭含在嘴裡一會兒,在紙窗上戳出一個小洞來。

透過破洞往內一看,左邊有一張木桌、四張木椅,火光來自於桌上的燭台,而右邊有一張四柱大床,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大概可以看到床鋪一半以上的範圍,此時純白的床褥上正交疊著一對人影,人的聲音也是從那裏傳來的。

正確來說,那是呻吟聲。

雖然他孤家寡人一個,但還是知道這兩人正在進行房事。

上面的人看起來頗高大,他正趴俯在另一個人身上,將脖子貼在那人的耳邊,赤裸的臀部正賣力地擺動著,而他每一下動作都會引起下面那個人發出嗯嗯喔喔的呻吟聲,也使得四柱大床有規律地晃動著。

因為角度的關係,陳安看不到下面那個人的臉,只是直覺認為這應該是一對小情侶,夜裡借宿破廟,然而年輕小夥子沒忍住所以在這裡跟女伴好上了。

雖然這女伴的腿毛似乎濃密了一點……

看上面那人勇猛衝撞的模樣,讓他不由得感慨年輕真好。

沒過多久,上面的人暫停了動作,將身下的人抱起,兩人的下體依舊緊緊貼合著,坐立起來之後又是一陣律動,此時變成被抱起來的人開始款款擺動臀部,呻吟聲再次響起,只是這聲音……聽起來似乎有點低沉?

「發啊,我累了,你自己動可好啊?」

只見那個高大的小夥子說了這句話之後,就自己往後躺下了,獨留對方坐在自己身上。

此時,陳安才驚愕的發現,跟小夥子行房的人,竟然也是一名男人!

他從沒想過,男人居然也可以跟男人……

那男人看起來比小夥子個子小一些,臉上有些短短的鬍渣,而他雙手跟躺下的小夥子互相抓握,身軀上下起伏著,讓那小夥子的肉棒進出自己的身體,而他自己的肉棒則是隨著每一個動作彈跳著。

「發啊~你好緊,夾得我好舒服。」小夥子說著,突然用下體用力往上一頂,頂出了鬍鬚男的哀號。

「簡……我沒力了……」鬍鬚男的動作越來越慢,到後來甚至已經往前趴在小夥子身上喘氣了。

「怎麼才幾下就沒力了?」小夥子一手摸了摸對方的頭,一手環住他的腰,開始一下下往上頂弄。

「啊……啊……」也不知道鬍鬚男到底是被頂得舒服還是不舒服,一直隨著小夥子的律動哀哀叫著,手上不自覺捏著對方胸前的突起。

「看來我以後得多用這個體位訓練一下你的體力了。」小夥子輕挑地說道。

「不要……在上面好累……」

「你知道我在上面有多辛苦了吧!嗯?」最後那一個音伴隨著更重的力道,讓鬍鬚男又哀得更大聲了。

突然之間,小夥子撐起身體,抱著身上的人改成了跪姿,吩咐他把手腳都抱緊後,捧著鬍鬚男的臀部就開始劇烈地抽插搗弄。

「啊啊……」臀部無法著地的感覺讓鬍鬚男緊緊地抱住小夥子,脖子上的手勾得超緊,雙腳也緊緊夾住小夥子的腰,但這姿勢也連帶把自己的後穴給夾得更緊了。

「你這小騷貨,越來越會夾了!」捧在臀部的大手突然拍了一下。

「啊──」

鬍鬚男整個人無力地掛在小夥子身上,任由小夥子拍打著他的屁股、狂抽猛插地進出他體內,最後兩人在一聲比一聲高亢的呻吟中,顫抖著身體共赴高潮。

小夥子坐回床上,捧著鬍鬚男的臉就是一個長吻,那話兒因為相擁的姿勢還停留在鬍鬚男體內尚未抽出。

突然,小夥子頭一轉,眼神看向了窗戶。

陳安在對方擺頭的那一瞬間嚇得蹲下身子,但他總覺得好像有跟對方對上眼。

老天啊!他居然就這樣入迷地看了一場活春宮!而且是男人跟男人的!

心有餘悸的他,躡著手腳迅速離開此地,邊跑邊咒罵自己為何剛才看得那麼目不轉睛。

之後的幾天,他都心神不寧的,也因此,可能哪條路走岔了,就這樣陰錯陽差地來到了這個農村、看到了那兩個人。

 

※16※

聽完陳安的遭遇,全村的人都傻了。

「陳先生啊,你有沒有看走眼啊!我們全村的人都知道,簡仔──阿就是高的那個啦──他是跟阿好在一起的捏,你都沒看過那女人跟簡仔勾搭在一起的模樣,彷彿這男的才是她老公勒!」

「對啊對啊!我還看過他們躲在大樹後面親嘴呢!」

「欸,你們都不知道,以前只要萬發給陳老闆拉車跑腿的時候,簡仔就會跟那女人搞在一起,吼~那個浪叫聲叫一整天的!你都不知道有多精彩。」

「你還去給人家偷聽牆角喔!」

「誰叫萬發無能,老婆只能紅杏出牆啦!」

「姓陳的,我跟你說,簡仔已經不是阿好第一個客兄了,之前村裡來一個唸經的和尚,她也去勾引人家,後來他們倆個搞在一起,佛經都不唸了,最後被萬發發現,拿著棍子一路追打到村口,就不敢回來了。」

村民你一言我一語開始說著阿好過往的『豐功偉業』,以及每一次萬發揍人的精彩過程。

他們堅信,跟簡仔搞在一起的人,只有阿好。

「不過說到這個簡仔,倒是有兩把刷子,萬發不只沒有把他趕出去,還同意讓他住進家裡,老婆跟他搞在一起他也不吭聲,甚至還陪他一起去做生意。」

「唉唷,阿不就是因為那台牛車嗎?用老婆換牛車、還可以送兒子去鹿港唸書,要我,我也可以!」一位男村民插嘴道。

「你這個夭壽鬼,你聽聽看你在說什麼?」一旁看起來像是他妻子的人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擰得他哀哀叫。

「在室女請大餅,二嫁老娘一牛車;牛車賺錢乎客兄,送阮囝企鹿港城。」有人唸出了村裡耳熟能詳的俚語,眾人訕笑。

「只不過……我總覺得哪裡怪怪的……」突然有個村民慢條斯理地開口。

「怎麼說?」

村民們聽到事有蹊蹺,各個豎起耳朵聽著。

「你們想啊,當初阿好流產的時候,那兩個男的整整消失兩個月,沒有人知道他們去哪裡,只剩下阿好跟小五母子,有一餐沒一餐的。之後又莫名其妙出現,然後就送了牛車、又送小五去上學,三個人又住在一起,好像不曾失蹤過一樣。可是啊……」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

「可是什麼?還不快說!」眾人簇擁著他、別吊人胃口。

「可是阿好不是小產後身子就一直不好嗎?後來生病還越病越嚴重,都拖了大半年以上了,如果簡仔是為了跟阿好……那個的話,看到她病成這樣,早就撒手走人了吧!病懨懨的女人誰想要呢?但是他居然還留下來幫萬發照顧她,還買那麼貴的中藥給她吃,以他的能力,找個更年輕漂亮的肯定很容易吧!鹿港那麼多女孩子他不要,就只守著這一個,還是別人的老婆,不是很奇怪嗎?而且……阿好也沒說多漂亮或身材多好啊!」

聽完他的話,村民們突然陷入沉默。

他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看著村民們你一言我一語,陳安沒想到,他說的事情竟然沒有任何人相信。

雖然他沒有見過他們口中的阿好,不知道那個簡仔是不是真的跟她有一腿,但他很確定那天晚上看到的對象就是方才那兩人,因為他們的模樣太過迥異,以至於太容易記憶。而且看那兩人之間的互動,很明顯是情意相投的。

怎麼可能……難不成是他撞邪嗎?

「唉呀!阿屏回來了!」十三姨突然大呼一聲,所有人不約而同往路上看去。

「要問阿好家的事情,問阿屏就對了啦!她常常去幫忙照顧阿好,一定知道更多。」

幾個女姓村民奔上前去,卻發現阿屏的狀態怪怪的。

「阿屏啊!臉色怎麼那麼難看?發生了什麼事情?」

揹著一個布包的阿屏低垂著臉走著,眼睛看起來有點紅腫,情緒也很低落。不過看著眼前的大陣仗,她有點驚訝怎麼全村的人都在這裡。

她一路走進店內、走到丈夫面前,阿聰老遠就見到她神色異常,他輕輕摟住阿屏的肩膀,給她一點溫暖支持。

「阿好死了……」阿屏回頭看向自己的丈夫,抓住他胸前的衣襟,眼淚不自覺流下,「萬發他們才剛到家,正好見到她最後一面……」

眾人聞言,皆是驚訝不已。

方才還是他們話題的中心人物,居然就這樣撒手人寰了?

現場一陣寂靜。

「我們……要不要幫他們準備葬禮的事啊?兩個大男人的,應該不懂這些吧?」過了好一陣子,一位女性村民開口問道。

「日子呢?下葬的日子算了嗎?要不要請祿仔師幫忙看一下?」

須臾之間,村民們開始討論起該怎麼幫阿好辦治喪事的事情。

「阿聰啊!你先去跟萬發說,看需要什麼盡管說,我們大家都會幫忙啦!」

撇除阿好的風花雪月,平時他們夫妻倆跟鄰里的關係其實是良善的,雖然萬發的脾氣有些古怪,但大家或多或少都有受到他們的幫助過,再加上簡仔來了之後跟鄰里關係都很好,還會幫忙村子修繕一些公共設施,也因此聽到阿好過世的消息,大家便自告奮勇想幫助他們。

因天色漸晚,陳安在村長的安排下,借住在村長家的客房內。

即將西下的夕陽,不知為何,今日橘得異常紅艷。

 

※17※

<臺南府城>

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假日午後。

商店林立的中正路上,許多趁著假日出遊的旅客熙來攘往,為了吸引顧客,各商家使出渾身解數叫賣著。

一名頭髮半禿的中年男子疾步掠過熱鬧的中正路,轉進一條巷弄中,原本充斥在耳邊的吵雜瞬間陷入寂靜。

他走進一間三面掛滿各式服裝的服飾店,裡面正有兩名男子在對話。

「郭董,我不是說西裝晚點幫給您送過去嗎?怎麼自己來了?」站在櫃檯後面一名身著馬掛長褲、高大俊俏的男子有點訝異於對方的出現。

「我剛好去土地銀行辦事情,就順路過來了。」被稱作郭董的男子說道,「王大人,您也在這裡啊,怎麼臉色看起來這麼凝重,發生什麼事?」他朝著另一名頭髮花白、蓄著山羊鬍的男子打招呼。

被稱做王大人的男子是在臺南警察局中區分局的資深警官,一看到來人,也跟著打了招呼。

「昨天分局接獲通報,有人看到五層樓仔的五樓吊著一具屍體,我們正在追查這具屍體是誰。」

五層樓仔是臺南著名的建築物,是日治時期南台灣第一棟有電梯的百貨公司──林百貨。

不過自從二戰之後沒多久就閒置至今,不僅大門深鎖,就連外面也是用鐵皮圍籬圍著,要進入到建築物裡面幾乎不可能。依照通報者的說法,他是在早上要去上班的途中、無意間抬頭看了一眼五層樓仔發現的,透過玻璃窗只見一具瞪大著藍色眼珠看著窗外的屍體在空中晃呀晃的,嚇得他當場尿濕了褲子,晚上回去甚至還做了惡夢。

「啊!我昨天有聽人提起過,聽說被吊死的是一名紅毛的?他怎麼會死在那裡呢?而且聽說死法還很奇怪?」

紅毛的,在地人對於有紅色頭髮的人的稱呼,因臺南曾是荷蘭人殖民地,部分居民具有荷蘭人的血統,雖然不清楚這一位死者是否是臺南人,但畢竟他有一頭棕紅色頭髮,所以大家都稱之為紅毛的。

「詳細死因還要調查,不過死法確實很奇怪。」王大人說著,「他是被一條繩子吊死的,身體周圍的地上還擺了一圈稀奇童玩,還有一個沒了繩子的扁擔,你說,怪不怪?」

 

「沒了繩子的扁擔……難不成那繩子……」郭董驚呼。

「對,就是吊死他的繩子。」王大人點頭,「只是目前還不確定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警方也頭痛的很,我也還在偵查中。」

況且現在戒嚴時期是有宵禁的,這受害者跟加害者到底是怎麼躲過軍警夜間巡邏、突破圍籬與門鎖進去五層樓仔裡面的,他們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那為何你查案查到簡仔店裡了?」

「局裡的警員說,那些童玩看起來像是從鹿港來的,我印象簡仔是鹿港人,就帶著照片來問他一些問題。」

「那有問出什麼嗎?」

「鹿港的確有一間店專門在賣那些童玩,老闆剛好是我舊識。」簡仔回應,「方才跟老闆通過電話,死者前兩個月確實有去他那邊買過一些童玩,他說那個人叫做陳安,常常挑著扁擔四處叫賣童玩,因為有紅髮藍眼又是荷蘭人血統,讓他印象深刻。」

「陳安!他不就是前兩天在赤崁樓前說書的人嗎?」忽然門口傳來另一個宏亮的聲音。

「林老闆,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郭董上前寒暄。

「噯,我只是路過,聽到這兒有熟人的聲音,就過來了。」

「林老闆,您說陳安前兩天在赤崁樓前說書是怎麼回事?」王大人聽到有新的線索,興奮地眼睛都發亮了,「您認識他?」

「他不就是那個挑著扁擔賣童玩的紅毛嗎?我那天路過看到他在赤嵌樓前擺攤。啊,簡仔你也在啊,就我倆喝茶後一起離開的那天。」

「林老闆,抱歉,可能我那天趕著回來處理事情,沒仔細注意赤崁樓前的狀況。」簡仔一臉歉意的說。

「也是,那天看你走得蠻急的。」林老闆繼續說,「我那天路過赤崁樓,就聽見他在邊說故事邊兜售著童玩,我一時興起就停下來聽了一會兒,天啊!他那故事可精彩呢!」

郭董聽到有精彩的故事來了興致,催促著林老闆分享。

「他前陣子去到一個小村莊,聽聞村莊內有個女人外遇,看上一位年輕小夥子,那小夥子也跟她情投意合,為了搶女人,那小夥子居然買了一台牛車給那女人的丈夫,想用牛車來換女人!聽說那時村裡還流傳一句話,叫什麼……噯……瞧我這記憶,我現在只記得『二嫁老娘一牛車』什麼的……」

「這故事聽起來很一般啊,哪裡精彩了?」郭董忍不住吐槽。

「噯,你急什麼,重點還沒到啊!」林老闆繼續說著,「後來那女人懷了客兄的孩子,可惜不幸流產,之後就一直生病,甚至還越病越嚴重,可不知為什麼,那客兄居然還住在家裡不走,甚至在女人病死之後,還一起幫忙治辦喪事呢!」

「畢竟有了情分甚至還住在一起,幫忙治喪也是天經地義吧?」

「不,最奇怪的可不只如此。」林老闆一臉神神秘秘地說道,「其實啊,陳安他曾經在一間破廟裡面看到兩個男人在行苟合之事,後來意外來到了這村莊才發現,那個天在破廟的兩個男人,正好就是這女人的丈夫跟客兄啊!」

現場眾人各個露出不一樣的驚訝表情。

「這還真的是有點精彩了。」王大人摸著自己的山羊鬍,「後來呢?」

「他本來想在村裡借住兩天,順道觀察看看那兩人到底是怎樣的關係,結果你知道怎麼著,某一天夜裡突然燃起大火,整個村被燒得一乾二淨!重點是,無、人、生、還!」

「蛤?無人生還?」郭董聽到這裡忍不住驚呼出聲,「可是……可是……他如果借宿村裡,全村大火的話應該會被一起燒掉吧?他怎麼逃出來的?」

「他那天剛好半夜起來撇尿,看到有人在村裡鬼鬼祟祟地在潑灑著什麼,本來他不以為意,誰知剛睡回去沒多久,周圍就開始燃火,他就趕快抓著東西逃跑了。」

「那他怎麼不去叫其他村民一起逃呢?自己逃跑太自私了吧!」

「他本來要去叫啊!可是沒有一個人叫得醒!或者應該是說……」林老闆停頓了一下,故意吊人胃口。

「說……?」郭董被吊急了,忍不住催促著,「快點說啊!」

「村裡的人,已經被人先用砒霜給毒死了,所以叫不醒。」

「什麼!」

「後來呢後來呢?」王大人也急著想要繼續聽下去。

「後來他等火滅了之後,回村裡去看,每一位村民都被燒死在自己的家裡面,沒有任何人有試圖逃跑過的跡象,只有某一家除外。」

「哪一家?」

「就是那個外遇的女人他們家。」林老闆慢條斯理的說道,「他們家裡,除了擺放在院子裡的棺材及那女人的屍體已經被燒成灰之外,並沒有找到另外兩個男人的屍體。」

「也就是說……」郭董偋著氣息推測著,「他們兩個已經被燒到連骨頭都不剩了?」

下一秒,林老闆被自己的口水給嗆得連連咳嗽、王大人摸著山羊鬍的手不小心失控扯痛了自己的下巴,簡仔則是不由自主噴笑出聲,郭董一臉莫名。

「不是吧!怎麼想都像是畏罪潛逃啊!」王大人邊捧著自己的下巴邊說道,「先用砒霜毒死村民、再放一把火把全村燒掉,然後自己連夜逃走,這劇情才合理吧!」

「說的是……」郭董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著,,「結果呢?」

「結果他只能慶幸自己撿回一條命,挑起他的扁擔繼續賣他的童玩囉!」

「可惜他來到臺南沒多久……卻死了……命啊……」王大人又摸起他的山羊鬍,「林老闆,你有聽陳安說過那村莊叫什麼名字嗎?或許我可以再查到什麼相關的線索?」

「噯,你要查火災的事情嗎?那裡又不是臺南負責的地區……應該不是吧?」

「我要查陳安這個人啦!」

「村莊的名字……我倒是沒印象呢……」

「可惜,本以為有線索的,結果又斷了。」王大人嘆了一口氣,「算了,至少我知道他的名字,我再回去查查其他的線索吧,林老闆,感謝你的故事;簡仔,謝謝你的幫忙;郭董,再會。」一一跟現場所有人道別後,王大人率先離去。

「噯,我也得走了,今天答應老婆要帶她去阿霞飯店吃飯的。」

「林老闆慢走,改天有空再去找你喝一杯啊。」郭董揚聲說道。

此時簡仔從旁邊的架上拿出一套西裝,遞了出去。

「郭董,您穿看看,看有沒有什麼地方還要修改的。」

「唉唷,我都快忘記我來你店裡的目的了。不用啦!你們家做的衣服,我放心。」郭董笑道,「沒想到來你這裡一趟,居然可以聽到這麼精彩的故事,你說,這到底是確有其事,還是只是那個陳安在瞎說的?」

「我也不清楚,就當他真的只是個說書的吧。」簡仔聳了聳肩。

「我決定接下來半年都不要路過五層樓仔前面了,尤其現在還是農曆七月,真的是怪嚇人的。」

「郭董您不用想太多啦!平常心就好。」簡仔從旁邊的櫃子拿出一個小長型木盒,「這個給令夫人,她上次來店裡說喜歡這支簪子,可惜那時候有人訂購了我沒辦法賣給她,好不容易又被我找到貨了,特地留了一支。」

「果然是年輕人,都不信這個。」郭董小心翼翼地接過盒子,打開來端詳著,「小晴跟我說過這件事,這已經是一個多月之前的事情了,沒想到你還惦記著,真是細心!」

「郭董工廠的員工制服都是跟我們家訂的,這樣的恩惠,幫夫人留支簪子應該的,以後小店還得多多靠您幫忙了。」

「好說好說。」郭董被褒得笑呵呵,「剛好明天是七夕,帶回去給她做個驚喜,這支的錢記我帳上嘿。」

「好勒!」簡仔掏出記帳本紀錄著。

「話說怎麼沒見到你大哥?去送貨嗎?」

「今日是大嫂的七七法事。」

「啊……抱歉。」

「郭董不用道歉啦,這本就家務事。」

「你大哥看起來還年輕吶,大嫂卻已經走了?」

「病逝的。」簡仔收起已謄寫完的帳本,「郭董,別為了我們家的事壞了您的心情,天色也不早了,您早點回去歇息吧!」

「哈哈,不礙事不礙事,那我先回去了。」郭董爽朗地笑著。

「郭董慢走嘿。」目送對方離去,簡仔看了看時間,宵禁時間快到了,差不多該收店了。

 

※18※

今日是七夕,臺南市區內為了慶祝這一年一度的節慶,各地方舉辦了一系列的活動,大街小巷從一大早就開始熱鬧起來。

一幢座由紅磚瓦片建成的封閉式三合院,座落於城外,這個三合院坐北朝南,北面正房共有三個空間,中間是用來接待客人的空間,左右兩邊則是儲藏室;東廂房作為廚房與餐廳之用,旁邊還有一間小牛棚;至於西廂房則是臥室,而南方則是一道紅漆大門,做為此建築物的主要的出入口。此外建築物外圍有一道約一人高的圍牆將整幢三合院圍起來,中間圍出一個頗大的露天空間,因為圍牆高度的關係,使得外人無法輕易看到內部,隱密性極高。

因位於城外、獨門獨院,雖然未被感染到市區慶祝七夕的熱鬧氣氛,但房門內卻是一室旖旎。

「簡……哈啊……」

「等我……我們一起……」

兩個迥異的聲音幾乎在同時間喊叫而出,兩具汗水淋漓的赤裸軀體在床上交疊著,共享著深情而甜蜜的吻。

一吻結束,兩人側著身子相擁著,享受著性愛後的溫存。

「你知道我昨天在店裡聽到了什麼嗎?」簡仔把下巴靠在萬發頭上,手掌無意識地撫摸著對方的背,情事之後的聲音更加低沉有磁性。

「嗯?」一大早就被挖起來做了兩次覺得很累的萬發只能閉著眼睛,用單音回應。

他已經累到不想管兩人還交纏在一起的雙腿何時要分開,也不想管還插在他身後的東西到底什麼時候才要離開了。

「我聽到了之前村莊裡、關於我們的故事……包含那場火災。」

聞言,萬發瞬間睜開雙眼,輕推開對方,看著他。

「誰!為什麼會有人知道?」他問話的聲音,聽起來低沉而危險。

「陳安,林老闆說他前兩天在赤崁樓說了這件事情。」

「那個死紅毛仔?」萬發蹙眉。

「嗯,他的確是死了。」摸了摸萬發的頭,他安撫著對方。「被吊死在五層樓仔裡。」

那天在赤崁樓,他其實有見到陳安,那一雙藍色的眼睛,他永遠忘不了……這是他第三次見過這雙眼睛。

而最後一次見面……是他親眼看著這雙眼睛逐漸失去光彩的時候。

不過這事可不能讓萬發知道。

「死有餘辜,來到村子淨挖我們的事情問。」萬發撇了撇嘴,「你說這故事是林老闆跟你說的?那他知道……」

「不知道。」一個眼神,簡仔就知道他想問什麼,「陳安在赤崁樓高談闊論那天我在現場,他從頭到尾沒有提及關於我們的名字,林老闆也就不會知道。」不然他在店裡看著他的表情就會不一樣了。

現場唯一知道真相的,只有陳安本人,還有他這個故事主角。

「不知道最好,不然我不能保證……」萬發嘟囔著。

簡仔安撫著摸摸他的頭。

兩人相擁著,沉默了一段時間。

「發啊。」

「怎麼?」

「阿好……是你殺的吧?」簡仔突然一臉嚴肅地看著對方。

這個問題,他已經想問很久了,只是一直都找不到時機問。

萬發看著他,挑了挑眉。

「我以為我做得很不明顯。」

「對外人來說可能不明顯,對我來說卻是很明顯。」簡仔用指節捏了捏萬發的鼻子,「我給阿好的中藥材,可都是調養身體的上等藥材,吃了這麼久沒有好轉便罷,反而越吃卻越虛弱,怎麼想都覺得是藥材裡被多加了什麼才導致的吧?」

「我的確是每次煎藥的時候都加了一點砒霜……不過……」萬發說著,突然一個翻身,壓在簡仔身上,本來還停留在身後的東西也隨之滑出,讓他不由自主抖了一下,「難道你沒有份嗎?兩味藥效完全相反的藥材放在同一個藥包裡,對於病情的好轉根本無效,其實你並不想要讓她好起來吧?」

簡仔看著胸前說得振振有詞的人,突然對他有點刮目相看。

「萬發啊,什麼時候腦袋突然變得這麼靈光了?」他撫摸著對方光溜的屁股,故意在上面掐了一把。

「阿鼻師是我表哥,我從小就跟著他一起在中藥行混,雖然我不夠聰明沒辦法配藥,但是某幾味常見的藥材有什麼功效,我還是知道的。」揮揮手,他拍掉在他屁股上作怪的手指。

巧的就是,簡仔抓來的那帖藥,裡面的藥材剛好都是他認識的。

「看來,是我太低估你了,簡萬發。」簡仔摸著萬發的頭,讚賞地說道。

「不要叫我簡萬發!」

當初來臺南決定以兄弟名義生活的時候,兩人為了到底要用哪個姓氏表明身分討論了很久,最後他莫名其妙被簡仔以『萬簡仔不好聽,簡萬發比較好聽』為理由說服了,以『簡』作為兩人的兄弟姓氏,結果變成每次在外被叫簡萬發,他總覺得自己好像是被冠夫姓一般,覺得特別彆扭。

看著萬發微怒的表情,簡仔忍不住笑了出來。

逗弄他真好玩!

「不過也拖得真夠久,你故意的吧?」

「總不能一下子就把人弄沒了,很容易起疑心。」

怎麼這種時刻突然精明了起來呢?

「是說後來你怎麼處理掉那些砒霜的?」收拾好情緒,簡仔繼續問道。

「阿好死的隔天,我就隨手丟到村口的井裡去了。」

簡仔挑眉。

「別擔心,丟下去之前我有先確認我們家的水夠不夠用的。」看著對方的小表情,萬發解釋道。

「親愛的萬發啊……重點不是這個吧……」

又蠢了……

「當你說要帶我回臺南的時候,我就想著不能讓阿好一個人孤單地留在那邊,如果把她帶來臺南她也會孤單,畢竟她的朋友們都在那裡,所以我就想,如果她能夠有大家的陪伴那就好了,這樣他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而既然他們要幫阿好火化,那就大家也順便一起吧!

「可惜……被陳安那傢伙逃掉了。」萬發嘀咕著,「幸好最後他還是死了。」

突然,萬發低下頭,趴在簡仔的胸膛上,聽著他規律且有力的心跳聲,手上無意識撫摸著對方健壯的胸肌。

「簡仔……」

「嗯?」

一個單音讓胸口震動,感受著那震動,萬發問出內心深藏已久的焦慮。

「以後……再也不會有人來阻止我們在一起了吧?」

瞬間一陣天旋地轉,轉眼間萬發就被壓在簡仔身下。

「誰敢阻止我們,我見一個殺一個。」低頭,簡仔給了一個安定心神的吻。

撞見他們好事的人,他也不會輕饒。

「我愛你。」吻到一半,萬發突然開口。

簡仔微微撐起身體,一臉柔情地看著身下的人。

「我也愛你。」

突然,一個詭譎的笑容在簡仔嘴角勾起,讓萬發內心警鈴大作。

「話說……今天是七夕,我們可得想想要怎麼度過?」

「七夕啊……等小五以後長大,帶他來做十六歲吧!」萬發顧左右而言他。

「嘖,小五十六歲還要三四年的時間,現在想這個太早了吧!」簡仔撇了撇嘴,不以為然地說道,「我指的是我們兩個,不要轉移話題。」

「這……」萬發再蠢都感受得出來簡仔的暗示,因為下面那個正抵著他、蠢蠢欲動。

「我們可不能浪費這難得的日子啊。」簡仔靠近他耳邊說道,「我提議,我們再做兩次,然後下午去開隆宮看人家做十六歲,之後再去祀典武廟拜月老可好?」

「等等……唔……」還來不及阻止對方,從後方頂進來的物體以及覆蓋下來的嘴唇,讓萬發的掙扎只剩下無意義的嗚噎聲。

結果,他們不僅沒去開隆宮看人家做十六歲,也沒去祀典武廟拜月老,臺南府城一年一度的熱鬧盛會,他們一個都沒參加到。

牛棚裡的大牛,看著緊閉的房門,哀怨地叫了一聲。

說好今天要帶牠出去吃草的,人呢?

大牛跺跺腳、晃晃腦袋,牛角上綁著的紅色緞布也跟著晃動著。

今年的七夕,無論城裡城外、無論房裡房外,都是熱熱鬧鬧、喜氣洋洋的。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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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ristine5566su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